杜少按
你听说过「北京八大艺术院校」吗?
这八大艺术院校精英学生云集,老师均是业界名流,硬件水平放到国际也是一流。
然而,人们仍说中国没有真正的艺术家。中国的艺术教育屡遭诟病,很多人质疑中国艺术类高校根本培养不出人才。
质疑声中,「北京八大艺术院校」的名号已经渐渐被人遗忘。
中国艺术教育的失败,真的该怪艺术类高校吗?
这是杜少的第29篇真实故事,你将看到北京北三环外陈旧的校舍中,八大艺术院校之一,倾尽所有教育学生,但学生却仍离梦想很远很远。
北京八大艺术院校
在北京上大学的人,全有同一个错觉——
北京88所大学,最牛逼的只有3所:
北大,清华,和自己母校。
但还有8所大学,他们连北大清华都看不上,坚信自己学校才是全北京最牛的——
这8所大学就是「北京八大艺术院校」:
中央戏剧学院、中央音乐学院、中央美术学院、北京广播学院(现中国传媒大学)、北京电影学院、中国戏曲学院、北京服装学院、北京舞蹈学院。
在八大院校之一的中国传媒大学随便转一圈,你就能知道这8所学校在各自领域的地位。
中国传媒大学标志性孔子像
去食堂买饭,站你前面的男生会用播音腔说,「师傅,给我条肉饼。」字正腔圆的7个字,好像在听现场版「新闻联播」;
一场院系间足球赛,会有摄像机和切换台做现场直播,哪怕你走遍全中国,也是独此一家;
在动画学院随便打开一个学生电脑,你看到的动画作品,都会比电视里傻笑的「喜羊羊」更好看;
院级学生会办的晚会,精彩程度超过大部分省级电视台水平,如果是校级学生会办的晚会,可以直接拿来和中央电视台比较…
然而,纵然中国传媒大学现在无比风光,但在改名之前,北京广播学院在北京高校中毫无存在感。
八大院校中,至今仍有一所大学在北京没什么存在感——
中国时尚设计最高学府,北京服装学院。
北京服装学院
5月23日,我受北京服装学院邀请,参加2014级服装与服饰设计系实验班作品秀。
没想到,一场简单的学生作品秀,居然就是庞大中国时尚业的一个缩影。
一场充满希望的秀
4月5日,当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一件事后,北服设计系实验班19个人,全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。
班主任宣布的,是学校决定将2014级实验班的作品秀,定在5月23日。
对北服实验班学生来说,大三的这场作品秀将是他们出生至今最重要的事情。
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场秀。
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,平日里最喜欢向朋友炫耀的,是自己所在的北服实验班比清华还要厉害,虽然这种炫耀换来的,总是朋友的戏谑。
他们要用这场秀证明自己,向那些不相信他们的朋友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。
只要把自己这2年多学到的东西完全发挥,他们就能办好这场秀,就能让所有人佩服自己,自己的前途也会一片光明。
从那一天开始,北服实验班所有人的生活变成了宿舍-食堂-打版间的三点一线。用彩铅一笔一笔画出服装效果图,自己想办法找门路制作面料,在纸上仔细画好纸样,按照纸样一点一点裁剪布料,踩缝纫机将布料缝制成衣…
外人在打版间以外的地方,再也没见过他们。
北京服装学院的打版间
而在北服实验班所有人中,最卖命的,是徐敏。
徐敏绝不是班上最有才华的学生,但她从来是最勤奋的,因为她能来北服念书,并不简单。
尽管从16岁开始,徐敏就把做时装设计师当作自己的梦想,但家人从不支持。
妈妈反对的话最为扎心:「服装学院再好,这名字听着也像是个大专,你去那念书,让我以后在朋友面前怎么抬头?」
高三艺考报名前1个月,她才终于说服家人去参加北服考试,代价是必须也去参加央美考试。
结果下来,北服过线,央美没过,徐敏才长出了一口气。
这次作品秀,徐敏打算把父母一起叫来,用完美的作品秀向他们证明,自己的选择是对的。
1个多月的时间里,徐敏每天最多只睡6小时。早上最晚6点到打版间,晚上最早11点离开。一来一去都要拍一张打版间的照片发朋友圈,说是让所有人监督自己。
她把所有时间完全砸在作品上,放弃了每天出门之前化妆的习惯,甚至连衣服也很少换,从外表看这个戴黑框眼镜的女生,完全想不到她的专业会是时髦的设计系,反倒更像是个学理工的女孩。
为了这次作品秀,她的手被针扎破6次,被剪刀划伤2次。每次被弄伤会拍张照片发朋友圈,仿佛每一道伤口,都让她离这次作品秀的成功又近一步。
然而,即使如此辛苦,时间还是不够用。
快要进入5月,徐敏1套作品还没有完成。害怕赶不上作品秀的她,每天凌晨回到宿舍,第一时间就是用被子蒙住脑袋——她害怕被室友发现自己在哭。
徐敏把睡眠时间压缩到4小时,作品秀前1周,才总算将作品完成。
可就在5天后,徐敏突然发现自己作品上的四合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。
没顾得上用被子蒙脑袋,她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哭了出来。
这时,距离作品秀还有1天。
作品秀当天,中午12点,模特彩排结束。徐敏抓起自己的作品,在北京30度的烈日下,一路狂奔到打版间。
隔着黑框眼镜,徐敏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打孔冲子。光是确认打孔位置,她就花了15分钟时间——哪怕1mm的失误,都会让她1个多月的心血付诸东流。
小心翼翼开好孔,将四合扣对好位置,徐敏拿起敲打工具,凌空挥了几下,好像在确认力度。挥过之后,她停了一下,喘口气,下很大决心一般,开始「当、当、当」的固定四合扣。
小小的四合扣
险些毁掉徐敏所有努力
下午3点,距离开秀只还有1个小时。徐敏终于抱着作品冲回秀场后台更衣室,给等待她的模特换上衣服。
她赶上了,千钧一发。像她一样在开秀前不到1个小时才从打版间赶回更衣室的同学,还有6个。
更衣室不大,只有不到50平米。实验班设计师、模特、化妆师全部挤在里面,中央空调的冷风根本不起作用。化好妆换好衣服的模特迫不及待走到更衣室外面,脸上的亮点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妆。
而实验班所有人一直待在更衣室里,没人出去。头上布满汗珠的他们,反复让自己的模特转身,检查作品是否还有什么问题。
他们要确保自己发挥出所有实力,不想在这场重要的作品秀中,留下一丝遗憾。
一场搞砸的秀
没有走入社会的学生往往不明白,「遗憾」并不是靠自己力量就能避免的。
5月23日,北京服装学院中关村时尚产业创意园,这里是实验班作品秀的秀场。
被邀请来看秀的人陆续进入秀场。这些人中,有人是学生家人,有人是媒体、设计师或者服装品牌代表。
一进秀场,看见秀场中央的布置,很多人笑了。
秀场中央,是实验班学生一夜没睡搭建起的「镜面迷宫」,模特将在这座迷宫中进出,再从观众席前走过。
所谓迷宫,不过是在一些硬纸板外侧粘上银色亮面纸,内侧钉上银色布料,再用透明胶固定在地面上——只要用力一推,迷宫就会倒下。
看秀的人窃窃私语:「这东西摆中间,照镜子还是看模特?」「纸夹板贴层反光纸就敢摆上来,什么玩意儿!」
北服实验班学生布置的秀场
更大的「不满」还在蔓延。
作品秀开始前1分钟,灯光和音响已经准备就绪,模特在秀场外蓄势待发,看秀的观众纷纷落座——除了一个人。
这人是个梳着黄色莫西干头发的胖子,插着双手,站在模特走秀的必经之路上。
他是个时尚杂志编辑,5分钟前,他向志愿者抱怨自己座位不好,要求换到第一排。向他解释的志愿者女孩眼看就要哭出来,他并不理睬,晃悠着走到秀场中间,眼睛看着天花板,谁的话也不听。
音乐响起,第一个模特已经出现在秀场门口。可胖子仍然矗在通道上,一点没「怂」,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影响到这场秀。
一个男志愿者冲上去,用尽力气把他抱走。5秒钟后,第一个模特迈着台步,走到了刚才那场风波的发生地——
只差5秒钟,实验班学生不眠不休准备的这场秀,险些在开始之前就被毁掉。
模特们穿着实验班学生的衣服,依次走进秀场。这些模特有的是北服学生,也有的是模特经纪公司以赞助形式免费提供给实验班。
他们的统一特征是台步不稳,一些模特甚至是蹦蹦跳跳走完了整场秀。
实验班作品秀现场
一个北服学生模特走到看台前,他来看秀的同学发出哄笑声。这个模特也没绷住,笑场了。
走秀的黑人模特也成为关注对象,比起他身上的作品,人们似乎更关心他身上那些明显的汗渍。
一个女孩不知是不是没有座位,直接坐到了一个男孩大腿上。整场秀,两人一直在互相调笑,真正看秀的时间并不多。
短短20分钟,筹备1个多月的作品秀结束。
实验班的学生们鱼贯跑进秀场,接受人们礼貌的掌声。
看秀的人逐渐退尽,学生的家人们拉着自己孩子合影留念。
在角落里,一个人偷偷哭了,她是实验班班长陈丹琪。
她知道,对实验班来说,这场耗费他们1个多月时间的秀,砸了。
冷漠的时尚媒体
作品秀过去1天,陈丹琪还在后悔。
如果她没把拉赞助的希望放在时尚媒体身上,她是不是就能拉到更多赞助,是不是就能有钱把秀场布置的更好一点,是不是就能让这场秀没那么失败…
陈丹琪也曾对这次秀抱很大希望。
结交很广的她知道,很多设计系的学长学姐毕业后,虽然满怀知识和梦想,却只能去工作室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打版师,并不得志。
如果这场作品秀能办好,所有人都会知道实验班学生的水平,她和她的同学会获得更多关注,以后会有更多机会。
当陈丹琪向学校要来这次走秀的场地时,她对作品秀的成功深信不疑。
但很快,学校提供的经费和同学的集资就被用光。班长陈丹琪只能暂时放下尚未完成的作品,去外面拉赞助。
陈丹琪将希望放在时尚媒体上。
去年北服时装周毕业秀,「Vogue」中国版曾拿出一页篇幅进行报道,当时成为轰动北服学生的一件大事。虽然,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外国设计师专访,轻轻松松就能拿到这本杂志的两页篇幅。
曾报道过北服毕业秀的时尚圣经「Vogue」
时尚媒体都知道北服很强,他们一定会乐于赞助。
陈丹琪没想到的是,杂志社听到北服名号根本无动于衷,很多杂志社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。
有一个杂志社倒是愿意见陈丹琪,可以一听到她是来拉赞助的,对方笑了:
「孩子,我们去参加你们的秀,你们是要给我们钱的!」
把自己能想到的时尚杂志社全部跑遍,陈丹琪没跑来一分钱赞助,甚至连看秀的邀请都懒得答应。
时尚杂志走不通,陈丹琪又通过在一个时尚博主那里实习的好朋友,找到这位有几十万粉丝的大V。
陈丹琪递过来的作品秀资料,这位大V一眼没看,甚至连陈丹琪本人,他也一眼没看。他就看着自己的手,回了句:「行,我知道了。」
几天后,朋友告诉陈丹琪,这位以毒舌见长的时尚博主送走她后,不忘挖苦一句:
「一群只会抄外国设计的中国学生,倒先学会在外面骗钱了!」
其实陈丹琪完全没有必要太自责,北京服装学院,从不被时尚媒体放在眼里。
如今,时尚杂志摆在城市每一个报刊亭最显眼位置,时尚博主大V的公众号文章轻轻松松斩获十万加。
可不管是时尚杂志还是时尚博主,没人会提起北京服装学院。
对北京服装学院不闻不问的原因很简单:北服从不是养活时尚媒体的人。
至于北服在社会上是否无人知晓,一场学生作品秀的成与败,北服学生是死是活,时尚媒体一点也不关心。
时尚媒体毁掉时尚
养活时尚媒体的,是流量。
对时尚媒体来说,用户爱看的,能带来流量的,无非两点:
吹捧外国时尚,让用户感觉自己是外国时尚一分子;辱骂本土设计,让用户获得高高在上的快慰。
于是,外国时尚大牌在中国日益受到追捧,中国人买走全球50%的奢侈品,越来越多品牌的全球盈利增长点集中在中国,甚至倒逼时尚大牌请来中国明星吴亦凡、Angelababy、黄轩做代言。
而中国设计师的作品,收获的总是毫无根据的辱骂。2015年国内品牌举办「潮鞋设计大赛」,接受国内设计师投稿。然而仅仅看到效果图,就有大V在微博上公然开喷:「潮你妈!」
被看轻的中国设计师,即使做出成绩也没有人会在意。
北服实验班毕业生王逢陈,纵然能获得英国皇家艺术院和纽约时装周的承认,却难以获得国内时尚媒体的承认。在百度搜索「王逢陈」,搜索结果不过38300个,连国内小鲜肉搜索结果的零头都不够。
设计师王逢陈在调整模特服装
北服毕业生,如果不会营销自己、不善于市场传播,即使有梦想和才华,最终的命运也只会是做一个普通打版师,沦为别人抄袭的工具。
中国时尚的未来,就这样被时尚媒体扼杀。
这些,北服实验班的学生还从没想过。
作品秀过后,即将大四的他们要去品牌或设计师工作室实习,虽然实习单位不会对他们委以重任,但他们还是对实习跃跃欲试。
告别北服实验班后,我意外的收到一个女生的微信:
「跟你聊过之后,我确定我以后要做设计了。谢谢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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